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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师亦友 ——我和袁谨老师的一段交住

发布时间:2019-02-20

亦师亦友

——我和袁谨老师的一段交住

陈公宪

 

       百年校庆在即,我很想为袁谨老师写点什么,但一直踌躇着。假如写他的语文教学艺术如何臻于“化境”,如何赢得学生的激赏,则难免有人云亦云之谦,而人云亦云不是我的风格。怎么办呢?想来想去,终于决定来个“位移”,让他走下讲台,写些他讲台下与我交往的琐事,这样,读者可能还有点胃口。

       1961年我初到海门中学时才二十三岁,那会儿袁老师也不过四十小几,我记得是由顾明章老师引见的。袁老师给我第一个印象是讲话时总带着笑意,很有亲和力,不像某些人那样,脸冷冰冰的,看上去就像冻肉一样。

       袁老师是我们语文组副组长兼高三备课组组长。说是高三备课组,其实只有他和我两个人。大概两个人在一起研究问题叫“商量”,三个人以上才叫“讨论”,所以备课时他喜欢用“商量”这个词儿。有一次他对我说:“小陈啊,《屈原列传》里有个字,怕你不在意,我看要商量一下才好。”原来,第二段写楚怀王让屈原起草宪令,屈原拟好了草稿,而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这“夺”字,课本上没有注释,怎么解释,要商量。我不假思索地说,“夺”就是夺取据为己有。袁老师摇摇头,笑道:“上官大夫再妒能嫉贤,也不至如此明目张胆。你还是查一下《辞海》吧!”一查,才知道“夺”还有“改变、改动”之意。原来他早已查过了,为加深我的印象,对我“引而不发”,让我自己查,可谓用心良苦。

       当年海中语文组,完好无损的《辞海》只有一部。没有规定它一定要放在哪里,但我在袁老师案头总能看到,因为他每天都要查好多次。别的老师拿去后,都会习惯地放到袁老师办公桌上。他常对我说:“查工具书,不是不自信,而是为自己负责,为学生负责。”这使我从恍然中钻出一个大悟:他有强烈的责任心。

       《辞海》有好几万字,不是按音序排列,而是按部首排列。汉字字形千变万化,有字归哪个部首,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可说,查起来比较困难,但袁老师却显得游刃有余。他对《辞海》的“腑脏”了如指掌,对它的“规律”烂熟于心,所以查起来就像瓮中捉鳖。我有时查字怕烦,请他代劳,他也会饶了我,不过他还是希望我自己动手。

       在袁老师的影响下,我也逐渐养成了查阅辞书的习惯。“文革”那阵子无书可读,有些人靠整人、斗人、打人过日子,而且乐此不疲;而我却在从事“贱役”之余,断断续续地把《现代汉语词典》读了一遍,祖国丰富多彩的语言使我如痴如醉,这为我后来“笔耕”奠定了基础。

       袁老师在语文组虽是“副手”,但组内教学研究主要还是他负责。因为研究教学问题似乎不是“正手”的强项,他的强项是研究人。

       众所周知,语文教学问题相当复杂,常有争论,但我欣赏袁老师的创见和独见,他许多提法都给人全新的感觉,显示了良好的思维品质。但他从不张扬,还经常向别人讨教,因此我很想把郑板桥那副“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的对子移赠给他。当时我初出茅庐,不曾经受历练,一上来就执教高三如何使得?这好比自己刚学过“人之初”,就转过身来教人家“性本善”,底气明显不足。幸好袁老师与我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所以我就不拘礼数,经常请求他把备课笔记给我看,把练习题给我看,把批改过的作文给我看,我要学习他的语文教学思路和作文教学理念。袁老师绝不保留,很有风度,满足了我所有的要求。

       但袁老师对我要求非常严格,有一次他听课后对我说:“你的板书潦草不规范,‘品’字怎能画三个圆圈了事?‘北’字应该先写一竖,你却先写一横,不对。你要学生认真写字,自己先要做出榜样!”又有一次他听我讲《海瑞传》后,说我对“中人”一词解释不太准确,“中人”是宫中的宦官,说是“宫中之人”不太准。袁老师每一次批评指正,都使我获益良多。

       袁老师对我要求非常严格,却也能吸收我的某些“长处”。记得有一次备《涉江》一文,我把我国诗歌之父屈原一生的遭际归纳为四句话,每句四字。袁老师听了含笑点头,意把它写在备课笔记上,意思是也将讲给他班上的学生听。我惶愧莫名,但对袁老师越发敬重了。

       海中有个老教师,退休后喜欢写诗。有一回,他把新作《春日偶成》(七绝)寄到语文组,请大家提意见。后来有些人(包括袁老师)就次韵唱和,这正是文人的雅趣。当时我对近体诗纯乎是个门外汉,不知天高地厚,竟也“和”了一首凑热闹,记得三、四句是“有缘得读偶成句,令我久吟胆剑篇”我把歪诗呈袁老师斧正,他将第四句的“久”改为“长”。他笑着说,“长”是平声,“久”是仄声,此处宜用平声。他又说,这道理一时说不清,建议我借一些研究声律的书看看。后来我看了才醒悟,都道是“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其实一句七个字中,前五个这不能只有一个平声,否则就犯了“孤平”的错误,而“孤平”是诗家之大忌,所以应该是“一三五有时也要论”。袁老师把问题提出,让我自己去研究,去探求,然后自己去做结论,他认为这样才会真正掌握声律。

       我十分感谢袁老师把我领进门。到扬州后我能在报刊上发表一些近体诗(七绝、七律),无疑要归功于袁老师当初的指点。

       语文教研组和其他教研组一样,每学期行将结束时都要写总结,而总结又要在组内宣读,讨论通过,然后上交教务处。

       不用说,总结多半由袁老师执笔。那天,他正在写着,突然抬起头悄悄对我说:“这次总结,要把你作为‘繁琐’的代表人物了,你不要不高兴,泼点冷水有好处。”我拿过来一看,他举的是我讲《席方平》中那段“判词”的例子,看着看着,我腋下出汗了。他写的完全是事实,例如“而乃繁缨棨戟,徒夸品秩之尊”,其中“繁缨棨戟”课本上已有注释,学生可以理解,但我偏要搞繁琐,说《左传·成二年》中曾写仲叔于奚请曲县繁缨朝见国君,繁缨即马饰。《前汉书·匈奴传》中“注”说,“有衣之戟曰棨”,就是外套的戟叫棨。戟棨都是木头制成的,后世又涂以“赤油”,王公以下通常用之于前驱,诸如此类,四个字讲了近10分钟,把文章思想内容搞得支离破碎,确实毫无意义。袁老师将我作反面分子公之于众,自然完全出于好意,这也是他的责任,我没有异议。而且他事先告诉我要给我泼冷水,也是一种“关照”,让我有思想准备,从而进行自省或自讼,摆正心态。这种“人性化”的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在当年殊为少见。

       1966年“文革”爆发,造反英雄以其天不怕、地不怕的本色,显示了这个古老民族隐藏着的截然不同的另一面,人的尊严,人的价值遭受公开的蹂躏,哪怕最成熟的性格也要接受它强制性的重新塑造。不久,袁老师黯然离开海中,几年后我前行扬州,从此水阔鱼沉,但我依然想着他,想着我和他的那一段交往。

       前几年我应学生蒋瑞详之邀到海门叙旧,袁老师到中海宾馆看我,我俩掏心肺,无所不谈,大快平生!临别时他送我一本专门研究海门方言的著作(黄山出版社出版),封面署名“袁劲”,而不是“袁谨”。不过我喜欢“劲”这个字。过去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使他言行始终保持“谨”的状态,因为当时有一顶帽子叫“对现实不满”,戴上去就有苦吃。袁老师“谨”了半辈子,现今遇上了好时代,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思想,他心情愉快,想再为家乡做点贡献,耄耋之年还写书出书,真是越活越带“劲”,所以名字改“谨”为“劲”,当在情理之中。至于他自己是不是这么想,我可不知道。

 

                                                                                           2011年夏写于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