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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后的一回眸

发布时间:2019-02-20

六十年后的一回眸

郁觉初

    2012年喜逢母校海中百岁华诞之际,亦是吾俦学子进校六十周年之时,日月如梭,历经沧桑,花甲之后再回首,原本尘封的陈年旧事,又依稀展现眼前,真是人生一辈子的一大快事。

台风送我进海中

    60年前——1952年暑期,全县高小毕业生可参加若干次初中招生考试,首批为省海中与海门范,次则县中,麒麟中学、四甲中学、乃至师资条件稍好的完小补习班,均为单独考试,分批录取,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开考的前一天,一场台风不期而至,那时农村交通不便,行程阻隔,本来那天由我堂叔用二等车送我到县城的,那知途经他家时,卷的一头猪病了须急杀之,就在煮肉吃中饭时,狂风暴雨骤然发作,天公发难,我不思茶饭,眼泪直淌,一个人坐在门口发呆,一直等到傍晚风雨稍息,随即赤脚打伞启程赶路,多亏刚从海师毕业的堂兄一路护送,夜深人静在一小镇旅店投宿一夜,翌曰一早又匆匆上路,待赶到考场能仁小学时,准点的作文考试已结束,监考老师望着赤了双脚一身泥泞的我,二话没说,领到办公室发了一张纸去吃中饭了,我却从容,抚卷一看,试题居然是“克服台风带来的困难”,直能逗人啊,刚刚被台风一天一夜搅得精疲力竭,现在又要为台风绞尽脑汁,所谓天意难违,果然应验,好在应试都是急就文章,略加思索,一挥而就,刚落笔,监考老师推门而入,结束了一场无人监考的升学考试,也许是空前绝后的。正感口干饥饿时,堂兄递上的烧饼,冷开水十分受用,正待抹嘴洗手时,才发现裤脚管一高一低,放平后才有暇审视这所小学,教室至少围成四合院,前面有个操场,小河环绕四周,进校必经的木桥不算窄还有遮雨顶蓬,如此悠雅宁静的校园令人羡慕不己。下午考算术,是在教室里与众生一起完卷的,据说当天晚上还有一些比我更不幸的学生,补考作文,题目还是“克服台风带来的困难”,可见当时学风之纯正,绝对无人敢考试作弊,校方才敢一日三场同一题的,天虽无情人有情,我们这届初一学生,原先计划招五个班,后又多收一个班,于是甲乙丙丁戊已六个班300余人随着一场台风都刮进了海门中学,我就读的义兴镇小学居然有5人考取海中,2人进了海师,都觉得脸上有光。

旧城掠影

    海门县城原叫茅家镇,茅镇,和境内的江家镇、汤家镇一样士气十足,扔下改为海门镇,虽说意欲脱俗更新,但犹如父子重名叠姓,似乎也不足以言雅耳。当时县城规模并不很大,主衢大同街东西绵延数百米,店铺以平房居多,间有二层楼房,如《美味鲜》是一个姓万的同学家开的饭店,就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记得我曾于周末的晚间偶尔几次登上二楼吃碗阳春面或肉丝面,感觉美极了。房屋高矮不一,错落有致,南北各居一方,街面比一般乡镇略宽,由于比肩而立的商店,大多是连家后,因而即使平时顾客不少,也不乏人气,待到周日购物者纺至沓来,但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越发显出一派繁华景象,在这条主街上留有记忆的除了《美味鲜》外,还有三处,一是《松鹤楼》菜馆门楼装饰漂亮,气度不凡,档次较高,那是摆筵席的地方,穷学生偶尔路过,可以嗅到菜香,却从未进去坐过。二是钢笔修理铺,有二三家,有家把零件摊着门外格外醒目,那个年头圆珠笔尚未问世,书写用墨水笔居多,学生最常用的是新民牌钢笔,属高档品,穷学生只能向往而不可及,钢笔极易出小毛病,但稍事修理一下照常使用,费用亦低,比买新的划算,乃至小螺丝等各色零件,随到随换,店主动作极快,功夫老到,有的只是用尖嘴钳把笔尖上下拨弄几下,就排除故障,当然收费极低,如果你是老顾客也可免费。三是宁波会馆,位于大同街东段的背侧,前后两进,房子高大宽敞,中间的庭院也不小,我们刚进初中的一二年里,由于海中校舍有限,任在校方租来的民房何家宅,几间旧房,面积也不大,可放架子床三四张,上下铺七八个人有点挤,好在年轻贪睡,有一次冬天夜时一个姓盛的小个子连被子滚到地上都浑然不知,第二天一早才在大家的笑声中起来,何家宅是个小院子,环境十分安静,离宁波会馆不远,步行十分钟即至,那时吃的是典型的大锅饭,大锅菜,八人一桌,围坐吃喝,场面蛮热闹的,留守会馆的有两位老者,一胖一瘦,胖爷爷60开外,人高富态,圆脸慈眉善眼,我们吃午饭时常在藤椅里晒太阳,伊然像尊佛,有时也和我聊家常,慢声细语的,已然领略到长辈的关爱,倍感亲切。

    连接大同街西头的为复兴街,南北纵深较长,南端直达通启公路,街面房都为东西向,最有名气的商号叫朱协和茶食店,门面很大,房子亦高,经营各色具有地方特色的糕点,从日常的脆饼、油面、云片糕,到节日的月饼、翻烧,应有尽有。我有位街坊婶婶的老伴就是该店的伙计,他们住在此店朝西拐弯的一条弄堂里——朱协和弄,可见这爿茶食店在海门境内规模之大首屈一指,生意兴隆了几十年,每从门前经过,常驻足观望的同时又可一下饱闻扑鼻而来的茶食香气,解解馋。沿朱协和弄向南,街面很窄,店铺亦少,市面比较冷落,而其西侧,在一排长长的高墙后面大有见地,这是海门天主教的区域领地,主教楼为三层木结构西式洋房,不仅式样新颖,用料也十分讲究,一律花旗松,礼拜堂紧随其东,据说当时海门信奉天主教者甚众,影响颇广,是南通地区之核心,故主教驻跸于此,教会开设的医院,人称“天主堂医院”,即后来的县人民医院,有门诊及一座四合院式的众多病房,规模、设备及医疗水平一直执全县之牛耳。与此比邻的北侧,亦是教会兴办的学校——锡类中学,占地不小且设计独特,一座综合大楼高大耸立于操场之北,四层有多间教室,能容纳全校上千学生,钢筋水泥结构,校门朝东气势亦大,在当时是十分壮观的一组建筑群,其得体的规划设计即使现在来看,亦不算落伍。

    大同街以东的建国街,向东不远已近海中新址了,逶迤向南街道渐窄,店铺寥寥,门庭冷落,有些破败迹象了,值得一提的是与通启公路结伴而行的一条大河流程百余里,与北面的通吕运河一样,都是海门境内重要的水上的航运通道,雄视三厂镇近百年的大生三厂钟楼高数十米当年也挺立于河之北岸,每天早中晚均定时长鸣汽笛以为工人上下班之需,远播二三十里之遥。公路大河途径海门县城时有支流自南向北再东拐地流进县城,具体流程不甚清晰了,比河河面较宽,水较深,常见大小船只来往不息,有寿丰桥,复海桥、西洋桥等跨越其间,河在县之东南区域绕来弯去的,沿河两岸从县政府以东多有街道布局,小桥流水人家,垂柳随风拂岸,蛙鸣萤火与船号子交混,很有一派江南水乡在镇之韵味,记忆中有名叫羊元角的街的,大概就在其一拐弯处,因为这里既无羊也无角。纵观海门旧城,东西跨度长于南北直径,如果在城南公路上空俯视,其形胜似乎有点像大同街的棣书同字。

漫漫求学路

    1952~1958年六年的中学生活是在海中渡过的,六年时光在历史的长河中只一瞬而己,在人生的旅途中还不敢说是短暂时的路程,何况又是改变一生命运的关键时段,虽说人生转折总有路,但好坏差异各不相同,我等今天在事业上有所成就,能上海中打基础是不可或缺的因素,人生的一大造化。

    海中校址起初在县体育场西侧,两个长方形院子几排朝向不一的平房就是我们上课的教室,院子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小沟拦些铁丝网与体育场隔开,校门东向不算高大,跨出去就是体育场,场地十分广阔,有四百米标准跑道,还有足球、篮球、跳高、跳远、单双杠等设施,除了开全县运动会外,平时其实就是我校的大操场,当时最有兴趣的是海中篮球队的比赛,主力队员多为高中部学生,他们不仅个人球技高,而且相互配合好,因而县内无敌手,有几次去南通市队交战也互有胜负,并精彩叠现,博得满场掌声,施启生、杨殿一、雅号顾茄钩等明星球员的形象至今仍在我的美好记忆中。

    新址即现在海中所在的地界,当时为县城之最东端,其实就是城乡结合部,东郊鸡犬之声在安静时阵阵传来清晰可闻。校园建筑比旧址好多了,主体为三排崭新的平房居园之偏东区域,每有十五六间教室,第一排的左边七八间作行政办公室,三排居中那间较小些为走道,右侧墙壁安装黑板,是出墙报的场所,隔一二周便要更新一次。因为我的字尚清秀,上高中后常用粉笔抄写学生投稿的小文章,每篇文章之间的间隔及四周有擅长美术的,用彩色粉笔勾勒花边或插图,各年级分片包干,内容较为丰富,看起来赏心悦目。最北边是一幢二层楼房供物理、化学实验课使用的。那个年代楼房还相当稀罕,我们常借机结伴登楼远眺,顿感心胸亦随之开阔了许多。操场有两处,校园内教室前的一片空地不小,东侧为篮球场,西侧为排球场及单、双杠,爬绳爬杆等器材体育场地井然有序。出了校门向南直至大马路一大片长方形开阔地估计有六七十亩一抹平川,就是海中大操场,比县体育场大了很多,可惜除了跑道和几副球架外,没有相应的建筑设施匹配。

    海中六年校址新旧更迭,我们的求学生涯也映衬着不少时代的烙印。人们常说的解放初期,即国民党败退台湾,共产党登台执政大陆之时,战乱频仍,百废待兴,中学生的生存条件与整个社会一样——艰苦,记忆中我刚上海中没多少时间的一个星期日,乘了一辆二等车中午时分回到老家说这个学我不上了,妈问为什么,理由居然是年少离家生活难以自理,土布衣服不会洗这样简单,当场被妈训斥一顿后,吃了中饭原车返校,好在一人所为悄然进行,没惹什么事,庆幸。当时农村不通公路,海门境内仅有南北两条公路车辆班交也少,所谓二等车是对自行车后面坐人的雅称,就跟载货一样,也许这和海门人好面子有关。电灯一直到高中毕业都没见过,每天晚自修教室里用“汽油灯”照明,不知道南通博物馆内是否还存有,当时是比直燃油灯先进多了,原理是让煤油气化后由石棉网罩发光白炽而明亮,偌大的一个教室,挂上两盏就灯火通明地看书了,因而每天晚上七点前都有值日生排队领取汽灯,络绎不绝,远看有时形似长蛇,别有一番情趣。

    吃的因伙食标准很低,也常常食不果腹,早餐一碗稀粥,弄点酱菜一呼而下,有段时间加一杓煮得很烂的黄豆,就算是加强营养了,中餐稍好,蔬菜为主,三日一小荤,七日一大荤,由于我从小不吃肥肉,洋葱、大蒜、蕃茄等亦入口即吐,所以有时只能从大桶里弄点汤水送饭。到了晚上,往往饥肠辘辘,如果在开学之初,可以吃些家里带来的炒蚕豆,爆山芋干乃至炒面粉之类填一下肚子,有时带了几个咸鸭蛋,那必然有计划地一个蛋分几天吃,不是可怜,当时就是富裕人家,一个人一次吃一个咸鸭蛋都觉得奢侈了。中学生正当能吃成长之时,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有些同学的身体发育得不太好,我也在此列,因而对体育课有点头疼,尤其是高中阶段还要考试成绩,幸亏体育老师宽容,就我而言100米要跑16秒以上,可用800米替代,单杠引体向上,双杠支撑一个都不行,可用掷手榴弹替代,爬绳不行,可手脚并用一寸一寸地往上挪,如果像现在硬性指定几项那样,我的体育成绩肯定不及格,能否上大学还真发怵。我以为除体育院校外,学生上体育课的出发点应是健体、而非竞技出成绩,如果连体育也要搞什么达标,有时会强人所难,甚至伤害人的,而今我已年逾古稀,体形仍然瘦弱,但并无大恙,身心健康。

    在艰难困苦的求学路上,师生情谊支撑我完成了学业。初中阶段,畏惧生活杂务时,教代数的陶秀文老师的胞妹陶秀清,给过示范如何洗衣缝被;同学吴钟麟家是裁缝,教我如何折叠衣裤。学会了处理这些事,才能生存与学习。星期日空闲时光,看着离家近的同学都回家了,孤独之感油然而生,寂莫难熬时班主任王子丹教老师常邀我到他的住处促膝谈心,重温家的温暖。王老师个子高挑,字如其人很清秀,他的签名连笔横写自左至右一气呵成三字一体化颇有特色。他教的植物学,内容单调乃至枯燥,经他亲手绘制的几幅精致挂图,植物的结构,根、颈、茎、枝、叶、花、瓣、果实相相如生,图文并茂,有横有样地印记到我们的脑子里了。他的儿子王国骧初高中均和我同班,细皮白肉、文静腼腆,每当我班两三个同学他家,王老师端起盆子给我们分发水果糖及饼干时,他亦微笑地伸手接过一份。这些寒食,现在连小孩子往往不屑一顾,当时却是上档次美食,王老师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收入不高,又有妻儿父母需要扶养,拿出这些价值不菲的东西颖待我们,当年常齿间留香,迄今心存感念,遇到这样的老师和蔼可亲,今生之幸。

    如果说初中期间急切需要的支持帮助是雪中送碳,那么上高中后期待的是锦上添花,在诸多老师中我当首推黄国昌,他教的语文课使我得益匪浅,乃至终身受用,且决无夸大之意。我从小学开时到大学毕业,连续十八年寒窗苦读课程近百门,一门课程的良莠起主导作用的是教材,老师,当年的高中语文教材几经改编,内容崇古涉今,自成体系,从《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始,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东坡、陶渊明、辛弃疾、李清照、孟浩然、岑参等历朝各家的诗词歌赋,《荆轲传》,《桃花园记》

《醉翁亭记》、《小石潭记》等历代名著,应有尽有,琳琅满目,各历史时期原代表作选择有度,十分得体,从头至尾逐一吟公布朗读,绝对是中国古典文学之美大餐,当时也有高尔基的《母亲》,鲁迅的《润土》、《纪念刘和珍君》等现代著作,应时之举在所难免。这么好的教材演绎至今,已面目全非了。近十年前我随省政协视察南京栖霞寺佛学院偶尔翻阅一下时下的高中语文课本,古今中外皆蜻蜓点水,给人以非驴非马之感,难怪现在连大学毕业生的文学功底子浅薄比比皆是。好的教材犹如衣服的米子质地上乘,若要成衣精美,还须大师缝纫,黄老师就是勘当此誉的优秀语文教师,他上课时语音顿挫悠扬,言词风趣,时尔幽默,一篇文章,从难词注释,段落大意,到全文主旨,剖析综合,前后呼应,浑然一体,无缝连接,文中佳句,逐一精讲,个中滋味,令人如痴如醉,此等功夫决非一日之寒。有次学校隆重推出他为全县高中课文教师在我班作示范教学《童欧寄传》,我有幸被点名朗读开篇“欧寄者××人也……”,一堂课师生互动,循序推进,虽然有点紧张,但仍精彩迭起,下课时博得听课教师的热烈掌声。

    间周一次的作文课,是语文课程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语文课的时数占多,犹如深耕细作播种施肥,但收成如何,还得看作文,我等从小学到大学的升学考试都是一篇作文定乾坤,因此对作文,老师着力很深,学生也很卖力,命题类型较多,总以记叙文和议论文为主,其实一般常说的析题立意,分段构思等技巧,在学生写作文时起不了多大作用,因为时间紧凑,不像写小说,写报告,时间充裕,可以从容构思、细细推敲,乃至反复修改,应试作文的成绩取决于平时作文的千锤百炼。我回忆黄老师对我们作文能力的培育,无框架无模式的自由发挥,天高任鸟飞,然后写得好的学生或当堂朗读,或将其文章贴于走廊橱窗示范,有时同一命题有几篇好文章,王老师便喜形于色,滔滔不绝对给予褒奖,有次我写的“我的一天”把一天的校园生活迎着从晨曦练到听完县有线广播的《阳关在叠》乐曲,熄灯睡觉一气呵成,有声有色,居然得了95分,着实兴奋了一阵子。更为难能可贵的是黄老师对每个学生的作文都加批语,指出改进提高的方向,因而一次作文下来他总要熬几次夜,真是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发现日后我上大学学中医凭借厚实的古文基础,竟然不费多大力就能各科成绩全优。走上工作岗位后无论撰写学术论文还是著书立说,文笔亦较流畅,不用多少修改,即可付梓问世。今天我在感谢黄老师给予的后坐力的同时,也对母校海中乃所有曾经给过我温暖的师生情谊说声谢谢。并衷心祝福母校继往开来,越办越好,光照后世。

(作者系海中第11届高中毕业生(1958年),南京中医药大学资深教授,日本东京大学高级访问学者,曾任中国农工民主党江苏省直工委主委,江苏省政协第7~8届常委,中国海内外中医药学术发展研究中心监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