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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喝多了,尿就有了

发布时间:2014-03-22

读研究生的时候,我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住在朗润园的一间出租屋里。隔壁住的就是先生。那时候的季老,还没有像被国宝一样对待,行动尚比较自由。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常常能看到先生拄着根拐杖站在门口,或者就在门口附近来回走走。有一次,我甚至看到先生在博雅塔前未名湖边的联椅上坐着,眯着他的一双缝眼,微笑着看着走过来走过去的男男女女们。老人家平和、平常。从北边过来的,有认出老人家的,远远地下了自行车,或者慢慢推着车从老人身前过去。从南边过来的,有几位就直接改道从斯诺墓下花神庙前往西边走了。当大家都这样小心翼翼惟恐惊动先生的时候,先生可能也觉得妨碍了大家,于是,站起身,慢慢又走回朗润园了。

 先生早年在济南读的高中,好象是叫正谊中学,就在大明湖边上,他说是在一片烂藕池边。因此,当听说我是从济南来的时候,先生感觉很亲切,一直管我叫“小老乡”。

 渐渐地与先生熟了,话也自然多了起来。老人家甚至还让我抽空去看看住在蓝旗营的张岱老。我自然去了,并且看过不止一次。那时候,因为刚刚从小地方走出来,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所以,还有一个名人情结。

 说心里话,解放前的前辈学人中,学校内外,那一个阶段,我见过的有很多。当然,大多都是在校内的一些学术场合见到的。听着带劲儿,觉得投缘,就在会议或者论坛结束的时候走上前去,跟他们聊几句,要个联系方式,方便了,就联系一下,约个时间就见面了。无论是校内校外的的先生,当他们听说你对学问有兴趣,要向他请教某一方面问题的时候,或者仅仅就是想再次见见他们的时候,我几乎没有被拒绝过。但最投缘的还是张岱老和季老。这两位先生对我的影响也最深。两位先生都没有架子,也不讲排场,谦和、随意、平淡,又有智慧,就是我心目中学者的理想的样子。他们的穿衣打扮,朴素极了。季先生还好一点,因为经常出镜,衣衫还算整齐。而岱老常穿的那身中山装的扣子,要么扣错了,要么就掉了一两个。我承认,在这一点上,我是两位先生很好的传人。

 季先生喜欢说,话多一点。说到高兴处,自己往往先呵呵笑起来。那笑声不大,但很有感染力。岱老,性近于讷,很少说话,需要我诱导着先生说。岱老的老伴,让兰先生,也不大喜欢说话。她性格上和岱老、季老一样朴实。

 当和先生比较熟了的时候,我问先生:“何以不常到湖边走走?”

 先生用我的家乡话回答我:“不方便。”

 我一直都很奇怪,少小离家,治语言学,在德国呆了十年,又几乎在北京待了一辈子的先生,何以一直到老都乡音未改。有一次问先生,先生说:“我这样说,不是很好吗?东西南北的人,都听的懂,为什么一定要说普通话呢?”

 我说普通话好听,先生说山东话有特点。我说过去的读书人,读古文的时候,也用各地的方言读吗?先生说,那才够味。说着说着,先生就用他的山东临清话背几句岳阳楼记或者醉翁亭记。

 先生喜欢吟诵这些古文。先生每次当着我的面吟诵的时候,我每每都能听得进去,而听得进去,就会有面部表情的变化。老人家发现了,问我:“能背吗?”我说:“当然。”

 “我背的你都能背吗?”先生挑衅的样子很顽皮。

 “我听过的您背的那些我都能背。”我学着他的语气。

 老人家来了兴致:“背给我听听。用你的济南章丘话。”

 我于是背给先生听。

 先生很享受。

 先生的脑海里,一定浮动起了他少年时代大明湖畔烂藕池边上的那些青葱岁月。

 有一天下午,我正宅在屋子里埋头做我的论文的时候,听到外面以物击打屋墙的声音。出门看时,居然是季先生。

 先生对我说:“刚才问房东,知道你在家里。所以叫你。好几天没见你了,你忙什么呢?”

 我愁眉苦脸状问先生:“做学问可有捷径?”

 先生以杖杵地,说:“想不到我聪明的小老乡居然问这么傻的问题。傻问题。”

 我继续愁眉苦脸状,说先生救我,我的论文实在是憋不出来了。

 老人家呵呵笑了:“论文岂是憋出来的?”

 “那是怎么出来的?”我一脸狐疑。

 先生笑了,是坏坏的那种笑:

 “呵呵呵呵呵,水喝多了,尿自然就有了。哈哈哈哈哈!”

 老人家开心的样子,宛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