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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唐代小说看士人科举的苦难历程

发布时间:2013-10-29

[摘 要]科举是唐代小说的重要主题,很多作品生动地反映了士人参加科举、追求功名的苦难历程。主要包括寒窗苦读的煎熬、赴京赶考的艰险、干谒求人的尴尬以及科考落第后落魄等。这些都深刻、形象地描绘了士人在科举中所遭受的身心痛苦,艺术而真实地反映了唐代士人生活的一个侧面,对全面了解唐代士人的生存状况和心理状态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关键词]唐代小说  苦读  干谒  科考  落第

   

唐代小说是一笔宝贵的文化艺术遗产,具有很高的文化价值,尤其是数量众多的笔记体小说,更贴近士人生活,很多作品形象地反映当时士人参加科举的艰辛历程,深刻地反映了唐代社会和唐代士人的心态。在唐和五代,科举对于下层寒士来说几乎是唯一的出路,他们通过科举取得梦寐以求的功名富贵,科举激发了他们追求功名的空前热情。但科举的道路并非都一帆风顺,求取功名的道路漫长,门槛之多超出了他们的料想,士人的科举之路就是他们身心经受磨砺的血泪历程。再者,在众多参加科举的士人中,考中者只是少数,更多的人在经受艰辛的奋斗后还要承受落第的痛苦。唐代很多小说深刻地反映了士人追求功名历程中的种种苦难,穷形尽相,应有尽有。

  

苦读备考是漫漫科举之路的第一关,人们习惯以/十年寒窗0名之,其实寒窗二字又如何能尽言当时士人苦读的辛酸。特别是那些家境贫寒的士人,要忍受更多的身心痛楚。

贫、寒、饥、苦是他们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宣室志6卷五》写了王秀才的故事:此人性鲁钝,虽读书,然不能分句详义,到了壮年还只是一个郡生。兄弟朋友聚会,经常遭受别人讥笑,他一气之下便离家隐居苦读。后来,他的行为感动神仙,在神仙的帮助下,取得了功名。故事中这样描写他读书的生活:  

后一日,弃家遁去,隐晋阳山,葺茅为舍。生有书百余篇,笈而至山中,昼习夜思,虽寒暑切饥,食栗袭苎,不惮劳苦。卒不易其志。

他隐居深山,结茅而居。穿的是粗麻衣,寒来暑往,冷热刺骨;饥饿难当,只能以板栗等野果充饥。即便如此艰苦,还是痴心不改,他读书生活的清寒劳苦让人为之动容。庆幸的是他吃尽苦头,结果也如愿以偿,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神仙之类的说法自然是小说家的虚构。

唐代还有一些士人因为家境贫寒,不能为其提供读书的条件,一些寺院和道观不仅有丰富的藏书,还可以给读书人提供食宿,于是他们便到寺院或道观苦读。他们不仅要忍受饥寒困苦,还要遭人白眼、受人冷落。《唐诗纪事6卷四十八》说徐商就因为曾经在中条山万固寺读书,家庙碑文记载云:“随僧洗钵。”“随僧洗钵”的故事还有另一种说法,流传其来源于韦昭度曾随净光大师斋粥的往事[1]。这个说法到底因谁而来,并不重要,不同的说法正好说明这种现象在当时的普遍性。寄人篱下,受气就在所难免,《唐摭言6卷七》关于王播的故事说的就是这种情况。王播因家境孤寒,就在扬州惠昭寺木兰院读书就食,寺院吃饭时都要敲钟告知大家,他听到钟声也就跟着去吃饭。时间长了,和尚们不乐意,吃饭时不再敲钟,等到他再去时,人家早就吃完了得盆干碗净了。因此经常挨饿,这种冷落也给他心里带来了很大的创伤。后来,他得官出任扬州,重游旧地,和尚把他当年在寺院的旧作印在碧纱幕上来讨好他。王播就在上面接着题了两首绝句:“二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而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头白。”“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梨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拂面,如今始得碧纱笼。”王播在二十年后回到寺院,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而他对往事还是记忆犹新,寄人篱下的读书生活给他留下的心理创伤,如同蒙在旧作上的尘土,挥之不去。作为下层百姓的和尚们那种小农意识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理解的,不管怎么说,寺院当年给了他很大的帮助,没有寺院的施舍,他很可能就没有今天的功业与荣耀,发达后回访旧地,说明他也记着当年的恩惠。可是在别人欢迎他时,他又借机对和尚们进行嘲讽,也说明当年对他伤害之深。关于唐代士人山林读书的故事很多,故事情节大致与此类似,其中饱含着士人读书过程中的辛酸。

     

士子们的苦读令人钦佩,但不是所有读书人都能参加科举考试,只有经过层层选拔的“生徒”和“乡贡”才能获得赴京赶考的机会。(由中央和地方的各类学馆,经过规定的学业考试,选拔到尚书省的士子,称生徒;没有经过馆学教育,由各州县经考试选拔的士子,称为乡贡。)很多人还没有到考场,就提前品尝了落第的痛苦。而有资格赴京赶考的人还要经过很多磨难和考验。

首先,赴京赶考的路途和经历,就是一个历尽艰苦的过程。很多人要经过长途的跋涉,有的要走几个月才能到达京城,旅途的困顿自不必说,飞来的天灾人祸更让他们遭受意想不到的痛苦。《唐摭言》有故事云:武德年间,陇西人李义琛上京赶考,走到潼关遇大雪,旅馆客满,没有住处,幸得好心商人见怜延与同住,才不致受冻。他打算卖掉瘦弱的老驴,凑点钱表示感谢。商人见其穷困,辞而未受,士人赶考的艰辛由此可见一斑。在赴京路途中遭遇天灾、疾病强盗,甚至恶人敲诈是常有的事情。上面提到的李义琛还算是幸运的。《李娃传》中荥阳生的遭遇则是遭受人祸的故事。荥阳生赶考到京城后,妓院的老鸨利用妓女李娃骗光了他所有钱财,他被迫流落街头,沦为在凶肆中靠唱丧歌为生的乞丐。后来被父亲撞见,认为儿子“志行若此,污辱吾门”,竟然不顾父子之情,挥起马鞭一顿暴打,直到认为儿子死了,然后才弃之而去。荥阳生幸而不死,在良心发现的李娃精心照顾下,恢复了健康,并在科举中一试甲科登第,并被授官为成都府参军。年轻的士子平日只是潜心苦读,涉世不深,上当受骗是在所难免的,荥阳生只是那些受骗书生中的一员而已。

其次,唐代小说还反映了士人在京城为科举而奔波的种种辛酸。士人到达京城后,要接受严格的资格审核,往往会被无端地取消考试资格。当时就有李贺被无端禁试的故事,李贺参加进士考试,时任吏部侍郎的元稹以“贺父名晋,不合应举”为由,取消了他的考试资格[2]。这个故反映了科举资格审查的苛刻和不近人情。

为了增加命中率,举子还要行卷干谒,拜见达官贵族,祈求他们的延誉和推荐,遭受冷遇,吃闭门羹,甚至人格屈辱也是常有的事情。《幽明鼓吹》写刘宾客为员外郎时,听说一个和尚术数极精,就请他来为自己算命。刚准备开口,家人报韦修秀才求见,书中写道:

公不得已,且令僧坐帘下。韦秀才献卷已,略省之,而意色殊倦。韦觉之,乃去。

显然韦秀才行卷去的不是时候,受到主人的冷遇。还有欧阳行卷的故事:欧阳出入科场二十年不第,向韦昭度投书“行卷及门,凡十余载,未尝一面”。后来他始终没能及第,流落异乡,“一日心痛而死”[3]。可见当时贫寒士人行卷的苦状。同书卷十一还记录文德年间褚载缄同时向刘子长和陆威行卷,错把给刘子长的文书给了陆威,文字中犯了刘的家讳,被刘一顿训斥。《纂异记》也说君房为了科举以诗歌干谒,“多不遇侯伯礼遇”[4]。杜牧也记录了江都进士李飞在东都应试时,遭受门吏的辱慢,写李飞进门时,门吏对其大声呼喝,象查贼一样审查他的证件。李飞不能忍受这种屈辱,就弃考回乡。一个门官都如此,举子们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文献通考》引用江凌项氏的话,记述了举子向达官贵人投文请谒的卑微情状:

天下之士,什什伍伍,戴破帽,骑蹇驴,未到门百步,辄下马奉币刺再拜以谒于典客者,投其所为之文,名之曰求知己[5]

寥寥数语,写出了士人生活的穷困潦倒,百步之外就下马,反复施礼,请托干谒,卑恭至极。可见小说中反映的现象并非子虚乌有的故事,而是对当时科举中行卷和干谒情况的艺术反映,有高度的艺术真实性,形象地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唐代士人追求科举的苦难历程。

         

科举落第是对士人最大的打击,也是唐代小说对士人在科举中所遭受痛苦反映得最深刻、最真切的部分。科举虽然给他们开辟了通向仕途的道路,录取的人数却又极其有限,而每年参加科举的人都不少于千人,人多时,竟多达几千人[6]。多到影响了京城长安的粮食和其他生活品的供给,后来不得不在东都洛阳设立第二考场。在这种形势下,参加科考的人绝大多数要落第。“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只是少数人的幸运。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强烈的功名愿望在落第的一刹那化为泡影,多年的辛苦随之付东流。书生们梦想中个人与家族荣耀,以及荣华富贵随之破灭,强烈的痛苦吞噬着他们的灵魂和肉体。有的又重新开始漫漫的科举之路,多年流浪京城,有人竟和赶考的儿子相遇;有人因为落第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到处漂泊,客死他乡,无人埋葬,为了功名竟成了异乡孤魂。我们还是看看小说中有关士人下第后悲惨命运的描写:

公亿乘,魏人也,以辞赋著名。咸通三十年,垂三十举矣。尝大病,乡人误传已死,其妻子自河北来迎丧。会亿乘送客至坡下,遇其妻,始,夫妻阔别积十余岁,亿时在马上见一妇人,粗跨驴,依稀与妻子类,因睨之不已。妻亦如是,乃令人诘之,果亿也。亿与之相持而泣,路人皆异之。后旬日,登第矣[7]

公亿乘三十年科举而不第,流落在外所经受的痛苦,可想而知。误传他死亡的消息又给他家人带来莫大的悲痛,妻子风尘万里来为他收尸,与妻子重逢时,双方竟然都不能认出对方。他们夫妻相持而泣的泪水与其说是惊喜,倒不如说是几十年积压的辛酸。

《太平广记》中的一个故事也很值得体味。故事写道:

李敏求应进士举,凡十有余上,不得第。海内无家,鲜兄弟姻属,栖栖丐食,代无生意。大和初,长安旅舍中,因暮夜,愁惋而坐,忽觉形魂相离,如云气而游。

故事抓住主人公一个生活片段,写他在十多年科举不中的情况下像乞丐一样的生活。结尾处写他那种痛苦不堪,迷茫绝望的神态,宛若一个行将要死的人。无独有偶,5因话录6中还真有一个经过多年科考,被折磨得灯干油尽,在科考前夜死去的人。故事写陈存富有诗才而命运不佳,主司每次想点录他,但都因为临事有变而未能成行。考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老相知,准备尽最大努力来帮他。临考的前一天,他住在宗室的家里,宗人为他准备好了考试所需的食品,第二天五更,却发现他中风已经不能说话,并很快就死掉了。与其说他病死,还不如说是煎熬而死。这次考试虽然有人说要帮他,但这种情形和以往的情形又何等相似,难道这次就不会有什么变故吗?在累积的压力下,他终于一命归天。

《纂异记》有个故事写士人科举下第后流落异乡的饥寒生活和对家人深切的思念。江南书生陈季卿赶考离家十年,多次科考没有成功,流落街头靠卖判书为生。有一天,到了日落,还没进滴水,一个神异的和尚给他一个小药囊,煮了一杯药汤喝下后,饥饿立止。和尚又用竹叶放渭河水中,按照和尚的指点,他如愿以偿见到了家人。在归途和归家后,赋诗曰:“度关悲失志,万绪乱心机。下坂马无力,扫门尘满衣。计谋多不就,心口自相违。已作羞归计,还胜羞不归。”“立向江亭满目愁,十年前事信悠悠。田园已逐浮云散,乡里半随逝水流。川上莫逢诸钓叟,浦边难得旧沙鸥。不缘齿发未迟暮,吟对远山堪白头。” [8] 回家的当天晚上,就以考期临近为由,又辞家赴举。后屡次应试不第而归隐终南山。故事用虚构手法,将陈季卿下第后穷困和思乡之情写得真切感人,写出了他的困苦,神异和尚不仅解决了他的饥寒,也让他见到了久别的亲人,这正是穷困书生的美梦,衬托出其思想之情的浓烈。他的几首诗将内心的愁苦、落第后的羞愧以及时运不佳,人生渐老的哀叹抒发得淋漓尽致。

有更为不幸者,除了忍受落第后的身心痛苦,还要忍受他人,甚至家人的冷落和误解,《玉泉子》中的两则故事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赵粽妻子父为钟陵大将,粽以久随计不第,穷困愈甚。妻族益相薄,虽父母不能不然也。一日军中高会,大将家相率以观之。其其虽贫,不能不往,然所服固弊,众以帷隔绝之。

杜羔妻刘氏,善为诗。羔屡试不第,将至家,妻先寄诗与之曰:“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面羞君面,君若来时近夜来。”羔见诗,即时回去,竟登第而返。

赵粽多次不第,生活窘迫,不仅自己被丈人一家不齿,还给他的妻子带来了不幸,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受侮辱性的冷落。杜羔就更可怜了,落地后回来又被妻子也不理解他,冷嘲热讽地逼迫他再去赶考,临到家门而不能入,再次他上了艰辛遥遥的科举之途。幸好他们二人后来及第了,否则,命运如何可想而知。

还有一些人的命运更加悲惨,为科举搭上了性命,甚至落个尸骨难收的结局。酉阳杂俎有个故事写道:

于襄阳在镇时,选人刘某入京,逢一举人,年二十许,言语明无晤。同行数里,意甚相得。因藉草,刘有酒,倾数杯,日暮,举人指支径曰:“某弊止从此数里,能左顾乎?”刘辞以期程。举人因赋诗曰:“流水涓涓芹努牙,织鸟双飞客还家。荒村无人作寒食,殡宫空对棠梨花。”至明旦,刘归襄阳,寻访举人,殡宫存也[9]

主人公因参加科举而身死他乡,尸葬荒野,他的幽魂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知己,而又因为要匆忙赶考,不能应邀一顾,赋诗中充满对回家和亲情的渴望,也略有谴责刘某的意思。同书还还写了另一个客死他乡的书生幽魂,给朋友梦中留诗曰:“戚戚复戚戚,秋堂百年色。而我独茫茫,荒郊遇寒食。”两个故事都反映了书生客死他乡的凄惨,唐代小说中类似这样的故事不胜枚举,写出了一代书生的科举厄运。

需要说明的是,这里并不是要否定科举对唐代社会的积极意义。只是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唐代士人生活,以期更全面是地了解唐代士人的生活状况和心态。

(《学术交流》200812月总第177期第12期)

参考文献:

[1]五代]王定保《唐摭言[M]卷七》,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74

[2]《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剧谈录[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497

[3] [五代]王定保《唐摭言[M]卷十》,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108

[4]《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522

[5] 《文献通考[M]卷二》,中华书局,1886

[6] 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M]》,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47

[7] [五代]王定保《唐摭言[M]卷八》,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88

[8] 《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501

[9] []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三)[M]》,中华书局,1981.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