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海门,漾动在内心的,是一种亲切感。
为什么感觉亲切?是因为那浑厚纯朴的乡音。
我的故乡崇明岛,和海门只是半江之隔。崇明话和海门话,基本上是相同的。我出生在上海市区,中学毕业后,曾到崇明岛“插队落户”,在故乡劳动生活,和各种各样人物交往,对乡音有了深切的认识。在中国的方言中,崇明话是非常独特的一种,既有江南的委婉,也有北地的厚重,那些生动的俚语,蕴藏着民间的智慧。譬如崇明话把聪明说成“狭咋”,把长得好看说成“标致”、“样式”,把可爱说成“喜见人”,把有耐心说成“好心相”,把心灵手巧说成“心功巧”,把长得难看说成“蠢”,把心地刁钻说成“挖掐”……有些在其他地方已经消失的古音,在崇明话里还能听到。崇明话中很多词语的发音,在中国的语言中可以说是独一无二,很多词汇,用现成汉字无法表达,用汉语拼音也无法标示。我曾经以为,世界上只有崇明岛上的人能说这样的话。记得有一次和村里的农民一起到镇上去赶集,在集市上遇到几个海门人,听他们和崇明本地人说话,竟然分不出谁是崇明人,谁是海门人。一个海门的小伙子告诉我:“海门话和崇明话是一样的,我们说一样的话!”海门小伙子说这话时,语气中有一种自豪,也有一种类似亲戚的亲近感。从此我知道了,海门人和崇明人,说同样的话。
站在崇明岛北岸遥望海门,能看到一线陆地,这就是海门,我觉得,那是我故乡的延伸。
海门在我心里产生亲切感,还因为我钦敬的几个海门人。
海门是长江和东海交汇处新生的土地,历史算不上古老,但在它不长的历史中,却出现过一些名垂青史的人物,他们对中国的贡献,值得后人永远铭记他们的名字。
我的中学时代,是上世纪60年代,我是个酷爱读书的文学青年。那时,家境清寒,囊中羞涩,没有钱到新华书店买新书。积攒了一点零钱,就到上海福州路的上海旧书店里淘旧书,常常花一两毛钱,就能买到很好的文学书籍。读初一那年,有一次在上海旧书店里买到一本《西窗集》。这是一本欧美现代作家的作品集,翻译者是卞之琳。这本薄薄的旧书,使我为之迷恋。《西窗集》是诗人卞之琳于上世纪30年代翻译的一本书,1936年初版。此书的体例很独特,书中选译了一批西方作家的作品,而且大多是节译而非全文。将一些没有译全的作品集中在一起,似乎是一种残缺的组合。然而读这本书时,却没有残缺和不完整的感觉。书中的作品,大多写于19世纪末或者20世纪初,是文学创作中最初的“现代主义”潮流中的晶莹浪花,在20世纪20年代,这些作品曾是欧洲文学界的时髦读物。时髦读物未必能流传于世,很多鼓噪一时的时髦读物很快就被人们忘记。而《西窗集》中的文字,大多已成为世界读者心目中的经典,现在读来依然魅力四射,这不得不使人佩服
另一位让我肃然起敬的海门人,是张謇。
我一直以为张謇是南通人,到了海门,方才知道,张謇也是海门人。在他的故乡常乐镇,已经建立了张謇纪念馆。这位前清状元,中国近代了不起的实业家、教育家、慈善家,为近代中国的工业、教育、外交、城市建设做出卓越贡献的先贤,是海门的骄傲。张謇一生都在追求理想,一生都在尽心尽力地把自己的理想化为实践。他以自己的学识智慧和影响,在旧中国闭塞寂寥的土地上拓荒开道。张謇开办的工厂、学校、医院、养老院、育婴堂、残疾人抚养院、流浪者栖留所,在海门,在南通,在长三角一带,星罗棋布。他所创导的事业,很多都是全国首创。他创办了中国第一所私立师范学校,第一所戏剧学校,第一所女子师范学校,第一所医学院,第一所幼儿园,第一所中国人办的聋哑学校。在积贫积弱的旧中国,想靠一己之力改变现状,无异于做梦。然而张謇却执著地做着他的美好的梦,并且让人难以置信地将他的部分梦境变成了现实。
在张謇纪念馆里,可以通过很多旧照片窥见这位追梦者曲折坎坷的辉煌人生。他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张照片,让我心灵受到震撼。1926年8月1日,83岁高龄的张謇冒着酷暑和工程师一起到长江保坍工程工地视察,张謇手持拐杖,站在高高的堤坡上,指挥修堤工人们施工。拍这张照片的23天后,张謇病逝。照片上张謇的人很小,只是大堤上一个小小的人影。但那个小小的人影却在所有参观者的心里放大,放大成一尊让人敬仰、让人感动的历史雕像。
张謇的梦想,在今天的海门,今天的中国,已经真正变成了现实。
(转载自2011.9.13《人民日报》海外版,作者赵丽宏)